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超越自然,回归自然
浏览次数:  发布时间:2012-07-04  返回

小说的行文与做人的原则实质上是不一致的。
人贵直,文贵曲。一世清白好做人,自古无巧不成书。
木婉清欲杀刀白凤,暂时下榻在万劫谷中;段誉欲救钟灵,也是寻找到万劫谷来,由此段、木相遇,引出一段大理国的恋情来。乔峰私会师父,潜入少林寺;阿朱戏耍和尚,混入少林寺,恰是在同一时刻、同一殿宇内闹出事来,否则也不会有阿朱受伤,更不可能有轰轰烈烈的聚贤庄大战。虚竹追赶少林僧,阿紫出奔大辽国,二人不期而遇地在同一家小店里吃点心,已属很巧,偏又遇上丁春秋一行人也来此店落脚,便是巧中之巧了……
武侠小说对故事情节的叙述,与古典小说类似,很大篇幅的文字被用来描写人物的对话和心理,尤其是要将人物的内心活动自圆其说地写清楚,这样方能解释其下一步行动的合理性,此外,还要配上大量时间、地点乃至空间上偶然巧合来增加行文的起伏度和不可预测性,最后,才是试图塑造起一个或者几个挺拔、耿直、正义的英雄形象。
这样说,并不是指摘武侠小说舍本逐末,刻意寻找情节上的刺激。恰恰相反,好的小说必先是好的故事,而一本好的武侠小说就是一部成人童话了,离奇曲折、跌宕起伏自然是要挑战读者的想象力的。
金庸先生的巅峰之作《天龙八部》即是如此,对整个故事情节的构建、描绘、引导和控制,即能出人意料,又在情理之中,将错综复杂的江湖恩怨与儿女情长,分层、有序地通过三个主要人物展开。
全书一共50章:第1至13章为段誉传;第14至28章为萧峰传;第29至40章为虚竹传;最后10章则是收尾部分,将包括三人在内的所有人物的终局全给交代过去,全书也就此宣告结束。这样的叙事结构,不禁让人想起《水浒传》,前面分阶段地去写几个主要好汉的故事,等到后面梁山大聚义了,全书也就接近收场了。《水浒传》人物众多,《天龙八部》也是人物众多,分层叙述可将纷乱的人物关系作一次简单的梳理,也使故事情节显得井然有条,写的人不烦,看的人不累。
然而,此一方式,也有其不好的地方,那就是分层与分层之间的情节跳跃或多或少总会有些突兀,使读者难以捉摸。没有耐心的人可能就会直接去翻阅余下的部分,来寻找与看过的部分相关的内容;而当读到中间,前面的内容看过时间久了,忘了,又要往回翻,来寻找与此相呼应的内容。
读者尚能上下翻阅,作者未必能上下兼顾。
就这样,造成了《天龙八部》的一大遗憾:段誉传写得极不充分。
段誉传的主体故事完结后,读者最关心的莫过于是段、木的未来会走向何方,木婉清已先随秦红棉远走高飞,段誉则被鸠摩智擒来江南,此时,小说已入萧峰传。乔某出场,段誉彻底沦落为跑龙套,他干过的事,给人印象最深的,也就是傻逼一样地跟着他的“神仙姊姊”王语嫣,像他对付别的妞一样,死皮赖脸地一个劲地赞美讨好,口中却念念不忘地说“她不如婉妹待我好”。相比段誉的猥琐潇洒,木婉清就显得很可怜了,只在阿紫出场的时候一闪而过,旋即不知所踪,因为接下来更需要去写的是萧峰错杀阿朱的经过。
我写此篇文章的时下,流行这样一种说法:如果你知晓了女人的秘密,你的结局无外乎两种,一是被灭口,二是娶了她。
段、木的故事正是一个好的映照,文弱书生与野蛮女友的爱情故事,在各类小说中都是少见的,再加上作者本身的渊博学识,使之渲染上了浓郁的玄学氛围,什么“乾卦”、“坤卦”,生下“震卦”、“巽卦”的,本是极吸引人的,也是很新鲜的,往后大有可写之处。然而由于分层叙述的弱点,金庸先生虽然尽全力写了段誉从迷恋王语嫣到摆脱心魔的过程,却无暇去写木婉清心理的微妙变化,致使木婉清的自始至终保持着“一根筋”,致使前面段誉传整章整章的铺垫未能起效,也终于致使书中少见的几丝浪漫主义,被后面的阴谋诡诈掩埋。
所以总体来看,《天龙八部》中的爱情是失败的,萧峰、阿朱太惨太悲催,虚竹、梦姑太假太诡异,段誉和他的“野蛮女友”木婉清的爱情故事始于偶然、起于患难、毁于父母的前债、死于作者的懈怠,虎头蛇尾,遗憾得很。
说完段誉,再说萧峰。
萧峰是《天龙八部》第一人,在前40章中独占15章的最多篇幅已可见作者对他的偏爱,萧峰的豪爽、萧峰的磊落、萧峰的一身正气,都令人钦佩不已。
然而,萧峰是一个契丹人。
金庸先生善于将历史的真实和小说的虚构揉和在一起,这点众所周知。《天龙八部》自不肯例外,更甚一步的是,书中还蕴藏了许多易学、佛学等文化内容。纵观前40章,段誉喜读书,所以金庸在段誉传中讲易学;虚竹为释子,所以金庸在虚竹传中讲佛学;而萧峰乃一介武夫,在萧峰传中讲类似易经、佛法之类的“课外知识”显然不大着调,于是金庸先生自然又拿出了历史。家国兴亡,民族大义,匹夫皆知。
以现代的立场,以大中国论,历史本该是公平的。《天龙八部》的时代背景,是10至13世纪中国。这个时期,过去很可能会被称为“宋辽金夏”,很显然是汉人立场,将汉政权宋朝列在第一位,而最小的西夏政权列在最末;而现在的官方说法是“辽宋西夏金代”,这是已故的宋史泰斗邓广铭先生提出来的,以皇朝建立的时间为序,看似简单,却能贯彻当今中国大一统和各民族一律平等的历史理念。
金庸先生在他的《金庸作品集》序中也这样说:“我初期所写的小说,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。到了后期,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,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……每一个种族、每一门宗教、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……”
作者应如是,读者应如是。
然而,我们不能将这个观点强加于古人,在那个时代,辽是辽,宋是宋,契丹与汉的政权对峙是客观存在的,而契丹与汉之间的民族情绪也是难以消弭的。
人可能改变许多东西,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出身,命运和乔峰开了一个玩笑。萧峰从武功盖世、英明闻于天下而至江湖人人都欲诛之而后快,急转直下,使人愕然。
我读萧峰传,脊背会泛凉,有毛骨悚然的感觉。萧峰身世昭然,乃至他的种种不幸遭遇,几乎都与马夫人(康敏)有关,康是萧峰的丐帮兄长马大元的妻子,因在两年前的洛阳百花会上,萧峰从未看她一眼,就此怀恨在心,终于借萧峰的身世真相大做文章,进行不择手段的报复。深仇大隙,往往生于毫末,这就是我毛骨悚然的原因。
而在当今的日常生活中,我们可能会因为一句话、一个手势、一点不太好的习惯得罪人,也可能因为别人主动打招呼而没有及时回礼引起别人的不满。
诚然,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;况且,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人心叵测:有的人表面冷若冰霜,心里却有团火;有的人看似毕恭毕敬,实则阳奉阴违。人物的千姿百态无可厚非,重要的是,作为身处集体中的个人,你是否时刻警醒:你还是你!在地位一落千丈的时候,你是否仍能保持平素的理智?在面对千夫所指的时候,你是否仍能找到自己前进的方向?在身负不白之冤的时候,你是否仍能对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们深怀温情和敬意?
这就是萧峰传中流露出来的人间智慧。萧峰做到了,我们也当扪心自问。
对别人要有宽容之心,对自己要有自律精神。只是,说得容易,做起来又谈何容易?
再来说说虚竹。
虚竹传是最令人难信的,为什么这样讲,不仅仅是因为里中匪夷所思的练功过程、逍遥派师兄妹之间斩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,最令人瞠目结舌的,就是虚竹的成长,在种种因缘巧合之下,他意外得到了逍遥派三大绝顶高手的毕生修为。这一如在网游里开了外挂,无须打怪做任务,等级就窜噌噌将上去了。
即便是段誉,对人世的态度有点像虚竹,段式的剑气绝学,他不要学;大理的皇帝宝座,他不要坐。他意外获得武功,至少也是吃青蛙、慢慢练的结果。
而虚竹就绝了,天山派的神奇武功,他也不要学;灵鹫宫的主公宝座,他也不要坐。他只是误打误撞,破了无崖子的珍珑棋局,口中还念着:“一时胡乱妄行,此后罪业非小。”日后,他还是做了逍遥派的掌门。
虚竹出身少林,尽管他所学的一点少林功夫被无崖子化去,但是虚竹不忘少林,他在做了灵鹫宫主人之后,为了情节的需要,他离开天山,只身回去少林寺,以便在全书的最后10章中将所有的悬念全都一一解开。
少林寺是天下武宗,菩提达摩是金庸小说中最强的存在,此外,历史上的达摩是禅宗的创始人,而少林寺自然是禅宗的圣地了。
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,虚竹传不讲佛法也难了。
宗教的存在,自然有其积极的一面,无论是佛教、基督教、伊斯兰教等,其基本的教义都会劝人向善,如果没有“善”的信仰,那就只会沦为邪教等着朝廷来取缔了。
既然是劝善,那就不该有杀戮。禅宗圣地少林寺有七十二绝技,每项绝技都能轻易取人性命,而与绝技相对应的,是佛经。学武功,一定要读佛经,为什么?因为武功日强,体内的杀气就日盛,只有宏大的佛法方能化解,所以如果不读佛经,势必会走火入魔命不久矣。
武侠小说描写武功,少不得神奇。
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与佛法的关系,则更有启迪意义。
然而,人总是有弱点的。练武之人自然嗜好武功,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读佛经,因此也不可能去参悟“善业”与“杀戮”的道理。
事实上,《天龙八部》讲佛学,并不是在谴责练武之人的偏激,全书已经将佛法下放到一个极贴近现实的地步了。武功与宗教,都是超越自然的,但是,《天龙八部》写武功,写的其实是人性,《天龙八部》写宗教,其实是劝导人们回归自然。
人很贪婪,因此对现实常常不会感到满足,不得满足的人生显然是痛楚和苦恼的,佛家以为,这些痛楚和苦恼之所以不能被摆脱,根源在于“三毒”。
所谓“三毒”者,“嗔”、“贪”、“痴”是也。
嗔,“憎恶”,指仇恨心、憎怨心乃至企图破坏他人美满世界的心理;贪,“欲望”,指对物质、精神尤其是对名利权力的追求心;痴,“无知”,指妄想、幻觉、愚昧、谬误的心理。此一说法,与天主教的七宗罪(傲慢、妒忌、愤怒、懒惰、贪婪、暴食及色欲)类似,旨在劝导信徒杜绝某些不该有的行为和情绪。
盖观《天龙八部》则是借“三毒”来阐释佛家的自律精神,书中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几乎都源自“三毒”,简而言之,认真地来讲,《天龙八部》中并没有真正的坏人,只是有许多人被“嗔”、“贪”、“痴”三毒毒害得甚深,扭曲了心理,无法自拔。如鸠摩智的争强好胜,如苏星河的旁骛杂学,如段延庆的追寻皇位,如丁春秋的阴损恶毒,如萧远山的一意复仇,如慕容博、慕容复的患得患失,如天山童姥、李秋水的争风吃醋……这些人,或在武功上有物理学难以解释之处,或在体能上有生理学难以解释之处,或在思维上有心理学难以解释之处……但是他们又有着普通人的情感欲望和主观追求,所以被冠名以“天龙八部”。
其实,小说写到最后10章的时候,金庸先生的笔下已然流露出了更多的悲凉之情,或许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排这些人物的最后命运是最贴切的,这也是《天龙八部》的结局自出版以来被改了又改的原因。在小说的行文中,有一篇名为“老魔小丑,岂堪一击,胜之不武”的回目,豪情气概,刚刚吐完,又紧接着来一篇名为“王霸雄图,血海深恨,尽归尘土”的回目,忧郁之情,难以言表。
到头来,确实是一切尽归尘土。
因为“三毒”,书中的这些人无法自拔,读者也是满腔疑窦。而作者却偏偏让一个呆头呆脑、傻里傻气的虚竹将其点破。
这是我目前能在《天龙八部》中看出来的最重要的寓意,这个寓意浅显而又深奥。浅显,因为它理解起来并不难,小说中智力最不济的虚竹也能懂得;深奥,因为很多人都不曾意识到它的存在,而兀自沉浸在由自己的幻想、希翼、企图、野心交织而成的世界里,自己被自己盗了梦,着实可悲可怜。
在行将结束此文的时候,我再讲一个“枯鱼之肆”的故事。
枯鱼之肆,这四个字,是我在读《天龙八部》的时候随意记在一边的稿纸上的,而当我要写读后感的时候我却忘记了最初的用意,所以,我就试着编一个简单的故事:两条涸辙之鲋,相濡以沫,人们感叹这两条鱼生死与共的友谊,殊不知,这两条鱼正在对彼此说:“兄弟,我们恐怕要在枯鱼之肆(咸鱼店)相见了……”
我们说过,现实是不令人满意的。我们或许因为这样的现实,扭曲了自己的心神,更替了自己的原则,被自身所荼毒。在苦苦追寻未来的空隙里,我们是否想过,也许也要去寻找一种平淡的无欲无求。这种想法并不消极,犹如那两条鱼的话,也不是消极的,因为最坏的结果还没有发生,还活着,没变成咸鱼。既然“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”为时尚早,那么就应该在这一番自嘲之后,摆正心态,珍视现在的同生死共患难!
悲观的谨慎是可以有的,悲观的行动才不可取。
好了,岁月催人老,功利不上心。从开始阅读《天龙八部》到现在,已经过去将近四个月,离初次萌生写《读〈天龙八部〉》的想法也已有一个多月。时间在一点一滴地在我的思索之间、我的钢笔之下流逝,直到我知道我不知所云。
古犹太人有一句谚语:“人类一思考,上帝就发笑。”是啊,或许,看故事精彩度很高的武侠小说,本不需要背负这么高的思维压力,只需要在获取阅读快感与身心振奋的同时,明白在这曲折的行文背后,向我们展示的,是正直的人格。
老魔小丑,岂堪一击,胜之不武;
王霸雄图,血海深恨,尽归尘土!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机场保障部信息中心   姜溢雄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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